读经典品美文
新时代新油脉
名家周晓枫
六月的博尔塔拉五六年前，曾经游历新疆，我记得越野车外的戈壁、绿洲、葡萄架、遍地浮雕似的牛羊。其实那时就来过赛里木湖：殷绿的草坡、湛蓝的湖，还有天空大朵的缓慢的云。骑马驰骋，我在颠簸节奏中看到的赛里木湖像逐一定格的画面。马披拂飘逸的鬃毛，它深水晶眼睛里满含痴情般的信任，在缎面般平滑的皮毛下面，腱肌微微隆起……由于某种突然的羞涩，马颈轻微抽搐，让我的面颊遥感一阵颤抖的暖意。那年那月的赛里木湖，美虽美矣，但在正常的尺度之内，我印象更深的，只是自己骑马的经历。
然而，二〇一一年当我再次到来，我突然发现，赛里木，成为难以记忆之湖。通常意义的难以记忆，是因为事物的平淡、庸常与模糊，缺乏强烈的特点使它很快被埋葬在往事的沉积岩底层。赛里木湖之难以记忆，却是因为它的丰富多变，它竟然魔幻般，成为我仿佛从未涉足的梦想之地。仅仅因为季节不同，赛里木已变成完全不同的湖，甚至难以找到回忆中的任何共性。如此妖娆，妩媚多姿，你无法通过轻易的概括和形容将它捕获。我越走近赛里木湖，就越感觉它在遥远的前方，有如幻境——任凭你燃烧渴望与多情，它无动于衷，因而有种令人绝望的自由之美。
湖岸辽阔，草茎却短小，高度不及脚踝。一丛丛或黄或紫的野花点缀其间，朵瓣极为细小，更见大自然精湛的设计工艺。远远近近铺花的湖岸，望过去颇有迷离之感；又像孩子着色天真的水彩画，烂漫而不拘一格。这里不仅镶嵌着碎钻般的野花，还隐藏着晶亮的水洼和闪烁的翅膀。随着走动，匿影草丛的蚱蜢纷纷弹跳起来，好像是足尖撩动小溪让水滴飞溅。那些精巧的小生命在脚下音符般起起落落，我听到它们重新落回草叶发出甜蜜的唦唦声，细若耳语。我还幸运地遇到一只蝴蝶蚱，也是蚱蜢的一种，但它有蝶翼般的深橘色翅膀，内嵌星座样的神秘斑点。捉住它，放在掌心观察，它依然有张武士的脸，翅膀折叠起来如同带鞘的佩刀，一副坚硬而凌厉的样子。但是蝴蝶蚱飞舞起来，是以不可思议的轻盈啊……那么俏丽的男旦，雌雄同体般令人迷惑，它是唯有诞生于梦境的灵物。在这样诗意的湖岸，散漫的牛羊都有双因自由而安详的眼睛。在这样的赛里木湖，我也学习用新生牛羊的眼睛来看待世界：天地也像刚刚诞生于母腹，刚刚从胎衣里剥除出来，带着某种象征永恒的清新与无辜。
博尔塔拉的水与众不同，这里的山别样生动。六月的这个午后，我们来到巴音阿门，沿着天山支脉婆罗科努山攀援。山坡上遍植云杉，每棵树都贯彻圆锥体那完美对称的形式几何学——这是一种充满自律与诸多象征寓意的植物。土壤暄软，铺满棕金色的针叶。无论是在潮暖的土壤还是坚硬的山石上，都可以发现一层均匀而细腻、仿若矿物质的粉末。仔细看，是云杉释放出的金色花药。我被含蓄的诗性所征服：这座暗自芬芳的山，心怀那么寂静的爱意。到处是脱尽籽粒的球果，拾起一枚：错层排列的木鳞组成的椭圆形状，看起来像微型的塔，具有某种宗教的内在庄严。
开始爬山的时候，梯阶是石块，很快变成大段原木。平日慵懒，久未锻炼，这样突然加大的运动量难免令我气喘。疲倦的时候，歇歇脚步，有风袭来，婆娑的树影，就像小情人清凉而惊慌的手指轻拂面庞。遥望对面，苍山如海，我荡漾喜悦和温柔。
终于，到了山顶……但，这哪里是通常意义的山顶？高山环绕中，我看到的是一片童话般的草原，美得失真……都拉洪，空中花园。辽阔，舒展，依然生长着微雕样的小花——这里的草场拥有一种高处的寂静。只是远远地，看到长尾黄鼠，在洞穴之间灵巧腾跃，毛茸茸的拱背和尾部形成淡金色的弯弧。渗出苔绿的巨石上，岩画采用的是原始初民的风格，让人深感这样的世界，天荒地老，亘古不变，就像信守着某种承诺——此时此刻，透过云层，太阳正向牧场播撒它戒环上的伟大之光。
我们席地而坐，品尝新打的馕，还有香喷喷的酥油、奶疙瘩和油馃子。想起我热爱的散文作家周涛，有篇文章以昌耀的诗歌作为题记：“前方灶头，有你的黄铜茶吹。”不知为什么，几个简单的字里所包含的温暖是那么朴实有力。住在此地的牧民正在填柴，炊烟煦暖，烧煮醇厚的奶茶。我一直偏爱奶茶的味道。奶是婴儿时期的全部营养，茶是典型的成人饮料，总觉得两物的美妙融合，同时给了我母性的恩宠与父性的教导，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温柔与强健的两种力量同时灌溉。
牧人为我们唱起蒙古长调，拉起马头琴。歌声具有强烈的感染力，要怎么才能去形容呢？让人感觉那里面五谷丰登。有时神秘高渺，有时生蛮莽撞，听了那样的歌声，就觉得牛羊都忠诚，爱恨都结实；地气饱满，水草丰实，这里养护着羔羊清润的肠胃……只有襟怀敞亮，歌唱起来才能如此荡气回肠，令人沉浸。那歌声舒缓、专注，对动植物一往深情──清澈又醇洌的爱啊，奶酒般令人饮醉。而马头琴，既奔放又内敛，既狂热又感伤，它可以在两极对立的形容词之间优美地滑动弓弦，可以把人送入天堂的明亮里，也可以让人坠入深渊。我喜欢少数民族的音乐，喜欢里面坦然而干净的儿童式的执着，其中满怀的爱，能够作为内在的光源把人照亮。那种纯粹与浓烈，精明的所谓现代人难以承担。我们在调情中夸饰氛围，心神却拒绝给付，不过擅长隆重的口语表达罢了──体积大、密度小的东西，在性质上无不轻浮。我笃信，真正的爱，以最古老的方式存留：自然、温暖、饱满而又满怀倔强个性……就像此时，这个天上草原里所发生着的一切。
我知道远方的河流，像浆汁要冲刷每一根叶脉般在大地上流淌；我看到此时的天上，伫候着地图形状的云，它帮助我们重新理解家乡和天堂。躺在都拉洪草场上，我像一只晾晒新翅的雏鸟，不能预料的未来那么辽阔地铺展着，我几乎不能说清这种略带伤感的喜悦……不过无妨，所谓天堂，就是无论流泪还是微笑，都让人感觉安慰的地方。作为游客，我们会在黄昏之前返回，无缘目睹这里的月色。但我想象星芒满天，想象夜空中醉人的安详：羊群簇拥在彼此浓厚漫卷的皮毛里，牝马温顺地垂下弯长的睫毛，牧人的鼻息也调整得轻柔……一切，在草原的黑子宫，在万物的摇篮里，沉睡如婴儿。
六月的博尔塔拉，在我记忆的枝头慢慢酿造它的果实。联想起此地特产，精河枸杞。尚未采摘的枸杞剔透晶莹，玛瑙红格外诱人；晒干后，依然保持着殷殷血色。枸杞可炒菜煮汤，可泡酒或茶饮，色泽是依然不变的滴血之红——我总觉得，较于相思豆，枸杞象征更为具体的入药的想念。五色风马下的敖包，我曾绕行并祈祷，默默添加过石头般结实的惦念；天地苍茫，我曾驰骋，并必将在此获得感恩的理由。
周晓枫
周晓枫，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，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出版有散文集《斑纹一一兽皮上的地图》《收藏一一时光的魔法书》《你的身体是个仙境》《聋天使》《巨鲸歌唱》《有如候鸟》《幻兽之吻》等，获鲁迅文学奖、朱自清散文奖、人民文学奖、十月文学奖、钟山文学奖、花地文学奖、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。出版有童话《小翅膀》《星鱼》《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》，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、中国好书、桂冠童书、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等奖项。《油脉》文学杂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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